楔子

  「唉,世道亂了。」醫生半躺在一張藤製搖椅上,兩眼空洞,只是直直的望著髒舊的天花板。
  時值動亂的清光緒二十年(西元一八九四年),中日甲午戰爭還未開打,只是葉志超不戰而走,日本佔據平壤。法軍咄咄逼人,先進犯越南,後又侵犯台灣。可笑打了勝仗,朝廷卻還退步簽了合約,白白丟掉越南。
  自從五十四年前,英國用火砲撬開中國閉鎖的大門,或許早就料到這天的來臨了吧。畢竟是外族統治的天下,儘管實行了各種自救的運動,但圖存興亡到後來呢?朝廷大人們的內鬥給了日本機會,甲午戰爭一舉打得中國顏面大失,只是滿人依舊只顧滿人的事。
  醫生原本在廣州開設藥局,前些日子卻耐不住性子,攜手與陸皓東共往天津,只為了上書李鴻章李大人,陳救國大計,但至今全無音訊。
  醫生至今已二十八歲,只是學完醫在澳門執業後,由於醫術精良、聲名鵠起,常為當地居民義診,結果被澳門醫界排擠,而不得不回到熟悉的廣州。
  回到熟悉的地方為百姓服務,卻見中國各地一片杯盤狼藉。醫者的心始終繫在百姓蒼生上,救得了百人,卻救不了上萬萬同胞,這叫醫生於心何忍。一顆心懸在梁子上,卻只能眼見更多人無辜喪命。
  坐起身來,緩步朝著書桌走去。看著擺在書桌上的中譯聖經,手輕輕的在上面拂過,眼神有些溫柔,又有些哀慟,那是他十七歲在香港受洗時,區牧師送他的聖經。
  焉地,似是下定了決心,醫生的眼神中流露出一股不移的堅定。拉開椅子,緩緩坐下,信手取了一張白紙,右手取筆,快手一揮,在白紙上分明了幾個大字。

  醫大病,需下重帖。救國之治,首在革命。鞠躬盡瘁,不過身死而已。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孫文



正文

  李桂花剛從學堂走了出來,就聽到背後一陣大叫聲:「桂哥,等等我呀!」胖子在後邊大叫,拖著圓滾滾的肚子,卻不失靈活的在人群間穿梭。
  這是一所新式的學堂,現在是西元一九二三年的冬天。由於新時代的來臨,過去的私塾現已漸被政府所措辦的學堂所取代。只是這政府說是政府,其實也不過是鎮上地主、商賈與仕紳所組成的機構,根本遠遠比不上北京,那可以代表全中國向外國人對話的政府。
  雖是學堂,也只是寥寥幾位教師。比不上有錢人家特別請教師到家中,為他們的孩子做菁英式教育。但畢竟能上學、識字、認識新知,就已經是莫大的福份。
  時局正亂,現在北京政府正因曹錕的強勢,鬧得直系內部人心惶惶。自直奉戰爭結束,奉系落敗後,直系的吳佩孚、孫傳芳,聯手趕下了北邊的徐世昌、南邊的孫中山,換了個黎元洪。可笑曹錕賄選上總統,又把黎元洪趕下台,使得吳佩孚顏面掃地。
  當然,北京政府現在依然掌握在直系手中。曹錕的賄選,使知識份子勃然大怒,進而撰稿大似撻伐,只是卻改變不了眼前的事實。
  第一次世界大戰在五年前結束,歐洲內部現在是一片混亂,被轟炸過後的斷垣殘壁隨處可見,為數眾多的教堂與藝術毀於一夕。
  美國敞開了自己吝嗇的大門,不再像過去一樣限制外人干預美洲事務,炫燿性消費成為美國時代的潮流,是「新時代」的開始。
  日本於今年九月一日發生了關東大地震,如果以芮氏規模計算,大約是八.一級的強震,十五萬人喪生,兩百多萬人無家可歸。
  關東大地震發生後,中國積極伸出了援助之手。北洋政府組織賑災救濟委員會,並支出庫銀二十萬元(當時一元錢能買四十斤大米)用于救災。還下令暫免食品、服裝、藥品、衛生材料等出口日本的關稅。在上海、北京、江蘇、浙江等一些地方也都有自發的募捐活動。
  雖然因謠言:"日本社會受虐待的朝鮮人要趁震災這一千載難逢的良機反擊日本人"、"朝鮮人在伊豆大島裝了炸彈而引起了地震",進而導致六千朝鮮人遭屠殺、七百華工遭誤殺,造成了中國與日本的嫌隙,但中國還是抱著人溺己溺的精神幫助救災。
  李桂花一回頭,正錯愕著,卻不禁呀然失笑。這胖子雖挺著個大肚子,但身手卻頗為矯健,這需得力於他老子成天就是要他注意體能的訓練,他那大肚子更是讓他老子成天罵個不停。
  「你喊什麼呀,胖子!我正急著去東家幫忙,然後回家幫我爹做飯呢。」李桂花打趣道,由於他自幼失母,家中只餘他與父親二人相依為命。不過幸好還有伯父家的一點資助,讓他可以上學堂。
  「吁…吁…累死我了。這叫住你呢,就是為了要告訴你…今天不用回家做飯了…工程告一段落…工頭請大家…吃飯呢,晚一點…你跟我一起過去工地那邊。」胖子氣喘吁吁的碎唸道。
  「喔,我爹怎沒跟我講?」李桂花笑道,看胖子喘成這副德性,就知道他老子要他勤練體能果然沒錯。
  「吁…我娘中午幫我送飯過來時,才跟我說的呢,你那時人又不知道跑哪兒去。總之工頭心情好,知道你爹家裡就剩你一個,邀了你也順便邀我過去作伴,讓我得了一頓好口福呀。」胖子總算喘過氣來,語氣也順暢許多,似乎只要說到吃,他人就精神了許多。
  「死胖子,整天只知道吃。好啦,我儘快過去就是。」李桂花揮揮手,就自顧自的去了。
  胖子叫做何永仁,他的父親何景與李桂花的父親李程自小就熟,目前正一起在幫洋人蓋房子。這世道興建洋房,外國人的出手也大方,兩人身手俐落,又肯做苦,工頭對二人也頗為賞識。
  況且兩人原為鎮中鄉勇,要保護鎮上的安全,在閒暇時負責巡邏、操練等任務。至於抵禦外侮,則是由都督府負責,只是李程早在幾年前,就已經不再參與鄉勇團練。
  由於不急著回家,李桂花就悠悠哉哉的晃到東家。所謂東家,即是李桂花平日在鎮上幫忙的米店。
  本來米店是不會讓李桂花這種,每天只能抽時間不多的學生來幫忙。但老闆認識李桂花他爹,而且知道他家裡狀況,才讓他來這裡幫忙,順便讓他賺取一些米食,也賣一些人情。
  至於更深層的涵意,是因為李桂花有上學,勉強算是知識份子,這世道跟識字的人拉好一些關係,畢竟是一項不賠的投資。但真正的事實其實也不是如此勢利,東家是真心喜歡桂花這孩子,也是真的想幫助他。
  普通民工平均每天還要工作十四小時以上,一週工作七天,休假日鳳毛麟角,而且這樣一週不過也只賺一塊錢,更何況是童工。這年頭工運頻仍,大家都在反抗北洋政府,說到這,從去年開始吳佩孚的軍隊還用處決、報復的手段來壓制這幾年的工運呢。
  拐了幾條街,李桂花看到了躺在街尾的陳瘋子,心裡有些難過。聽說陳瘋子本來好好的,卻在一次絞匪後就瘋了。他不知道怎麼幫助陳瘋子,只能搖搖頭,繼續朝著米店的店舖前進。
  這鎮子不大,所以李桂花路上還閒看了其他的店舖。這鎮上之所以會有外國人願意在這裡蓋房子,自然是因為這裡有軍隊保護的關係,都督府就建在鎮上呢。許多商人也看準了商機,弄了許多洋玩意兒來這裡販售。
  洋紗、洋糕、火油、鐘錶、照相片,可以說該有的都有了。自從洋貨入中國後,至今家戶置有,人多好之,乃至新疆、西藏皆銷流。只是這麼一大批洋品,也讓許多人堪憂,畢竟中國的白銀正不斷流向國外,奈何國人多好之,卻無法自己製造。
  李桂花正在一間鞋店前踟躕著,望著自己腳下那雙破了洞的鞋,就好生希望可以買一雙好鞋穿著,只是家中沒有閒錢,李桂花也不好意思討伯父要,況且就算向伯父討了雙好鞋,李程也會因此不高興。
  想到這裡,李桂花歎了口氣,只好不捨的將目光自櫥窗前移開,繼續邁步朝著米店走。
  「桂花!」將近店舖,鄧子就向李桂花大聲招手。
  鄧子是東家的夥計,自小就被東家拉拔長大。他平時不怎麼提到自己的父母,但李桂花知道,鄧子的父母早因為反滿被官府捕了,他父母將強褓中的鄧子交給了奶奶,只是奶奶不久後也逝去,臨終前將年幼的鄧子托付給了東家。鄧子今年也十七了,只是沒辦法上學。
  「今天好不好阿,鄧子。」李桂花見鄧子頗有朝氣,於是開心道,鄧子笑著應好。
  「怎不見東家呢?」李桂花自顧自的走進店舖,隨手找個地方將書包一放,挽了挽袖子,望了望店內,突然疑問道。
  「喔,東家今天親自去送米,聽說是送到鎮長那兒呢。」鄧子笑應到,只是手上的動作也不慢,繼續將米搬入米倉。由於新進了些米,所以要把陳舊的米先往外移。
  李桂花喔了一聲,也不多說話,就熟練的幫鄧子一起把米搬一搬。
  整間舖子現在只有鄧子一個夥計,東家夫人前不久才回老家待產,如今已是第二胎了,老大順便也跟著回去看爺爺、奶奶。東家敢只留鄧子一人在店裡顧店,足見東家對他的信任。這年頭,人與人相處的誠信可缺乏得緊。
  一段時間後,米搬完了,眼見時間也不早。鄧子就要李桂花稍微休息一下,擦擦汗,今日的工作隨即告一段落。
  「啥,還這麼早,沒其他要忙的嗎?」李桂花驚訝道,平日的活可沒今天輕鬆。
  「不忙,其他的我來就好,你就先回家幫你爹煮飯吧。」鄧子笑道,他知道李桂花回家後還要繼續忙。
  「喔,我今天不急著回家,工程結束了,工頭晚上請我爹吃飯,邀我順道過去呢。」李桂花笑著,雖然身體有些疲憊,但畢竟是年輕人,身強體壯。
  「呵呵,今天真的不忙了,你就先回家休息吧!吶,這幾天的工資,拿去。」鄧子轉身走進倉庫裡,隨即提著一袋米出來,交給李桂花。
  「哇!這麼多阿?東家發啦?」李桂花訝道,他伸手接過惦了惦,這米竟比平時還重一些。不經意的,李桂花看見鄧子眼裡的笑意,突然李桂花意會到,是鄧子偷偷多塞給他的。
  「鄧子,這可使不得呀,東家會罵的。」李桂花伸手就要將米袋推還給鄧子,要他把多裝的米舀出來,只是鄧子卻舉手制止他。
  「唉唷,東家就算知道也不會說什麼的,今天多給你,大不了你以後工作更認真點就是。」鄧子笑著答道。
  李桂花想想也是,他知道鄧子這人熱心,平時就愛多幫人,這推來推去,真還不知道要推到什麼時候,索性也不推了,直接將米收下。
  「那我先走囉,明天我再過來。」李桂花向鄧子揮揮手,然後就信步離開。
  「嗯,明天見。」鄧子看著李桂花漸行漸遠的身影,伸了個懶腰,繼續回到店裡盤點物品。店舖牌子在夕陽照射下,影子愈拉愈長。
  李桂花回家後,將書包一擺,見天色不早了,也不多做事,只是將身體的汗擦了一遍,接著就將整個家裡裡外外看了一遍,看有沒有哪裡是需要整理的。
  沒想,卻不經意的瞥到一張微微發黃的相片,那是他們家唯一的一張相片,他看見相片裡母親牽著他的手,旁邊則站著英姿颯爽的父親。
  「娘,孩兒好想你阿。」李桂花個性頗為敦厚,由於很早沒了娘親,跟著父親長大,自然而然習慣將想法藏在心裡。只是當自己獨自一人時,或是月兒圓又亮的夜裡,卻又不禁心酸的思念起生母。
  看著身上縫了又補,補了又破的衣衫,思念就如潮水般襲來,他好生希望有一位慈母,可以幫自己縫補衣服,關心自己有沒有穿得暖。雖然思念很深,但日子久了,淚也流乾了。
  看著看著,時間也近晚飯。李桂花伸個展後,就出門朝工地走去,家徒四壁,門也只要虛掩一下就好。
  一近工地,就聽到熱火朝天的笑鬧聲,原來席開了五、六桌,大伙正在興頭上,聊得不亦樂乎。胖子看見李桂花,也大聲招呼,要他到他們那一桌去坐著。
  幾杯黃湯下肚,吃了一些酒菜後,李桂花興致也來了,跟著大家鬧成一片。忽然聲音歇了下來,大夥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只見工頭舉起酒杯看著大家。
  「今天工程算是結束了,很感謝大家這幾個月來的配合,我老陳在這裡向大家乾一杯,祝賀大家,今日大夥不醉不歸,乾杯。」陳工頭豪氣干雲,二話不說將整杯酒大口咽下。眾人一見,亦笑鬧著大喊道:「乾杯。」
  李桂花本也笑得開心,但卻突然向胖子疑問道:「咦,我爹呢?」他一來就被胖子拖著黃湯下肚,這時才想起還沒看到自己老爹。
  「喔,在那阿,跟我爹還有老武在那一桌聊天呢。」胖子隨口回答道,手上繼續拿著東西朝自己嘴裡狂塞。這老武的小道消息最多,平素又愛吹捧,不怎麼討人喜歡,但有些消息還真有些回事,大家閒來沒事也會聽聽老武吹捧消息。
  李桂花一看,自己老爹果然在那一桌,放下心來,繼續跟著眾人瞎聊。
  「說起來阿,那老外出手還真是夠闊的。看到那個洋妞沒有,如果我能把上手,各位兄弟以後就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,絕不二話。」時局正亂,幾個人醉了以後就開始口不擇言。
  「還洋妞呢,你先搞定你家那口子吧!」另一人不屑的說道。
  「是阿是阿,這洋妞呢你就不用多想了,現在世局混亂,能混口飯吃就不錯了。」一個虯髯大漢哈哈大笑的說道。
  李桂花聽著有趣,但其實心裡也有一些悻悻然,畢竟自己年紀也不小了,自然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。
  自從換了朝廷以來,現在不再是韃子的天下,但先是英法船堅炮利,洋人逼得中國人抬不起頭來。而後又遇到袁世凱亂政,不僅出賣國家,更引得日鬼覬覦中國利益。
  四年前爆發山東主權問題,列強認為那是德國的殖民地,欲將之劃與日本,國人當然不肯,沒想到,其中竟揭露了袁世凱私下答應日本人的二十一條要求。
  五月四日,北京學生於天安門前抗議,更衝入親日的交通銀行總裁曹汝霖家,欲將之揪出,只是曹早已從後門逃走。
  北大校長蔡元培全力支持學生,並於幾週後將此事件定名為「五四運動」。而再更四年前,袁世凱答應日本二十一條要求的五月七日,則成為非正式的國恥日,統稱「五七國恥」。
  只是袁世凱猝死後,北洋軍閥動亂,更惹得民不聊生,動輒干戈四起。
  忽然之間,似是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音,眾人抬頭向聲音的方向望去,只見一個人抓著另一人的衣襟,神情頗為憤怒。
  李桂花撞見大驚失色,驚呼道:「爹。」胖子也跟著大聲驚呼。
  原來胖子的爹正抓著李桂花他爹,兩人看起來似乎非常不愉快,只聽老武在一旁勸解,但胖子的爹只是更憤怒的看著他。
  「發生了什麼事,何景你還不鬆手,好好講不行嗎!」陳工頭大吼道,面色看起來非常的不開心。
  「哼。」胖子他爹何景鬆開了手,隨手拿起酒杯一灌,繼續瞪著李程,狠狠的說道:「你們自己問問他到底想幹嘛吧!」說罷就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  胖子眼見不對,只好跟著他爹趕快走,也著急他爹怎麼會發那麼大的火。
  眾人看著李程,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解釋,只是李程脾氣也不是好的,也是隨手喝了一杯,然後就大喊道:「桂花,我們回家。」說完也不等李桂花,自己就先走了。
  一回到家,李桂花就急著問他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。只見李程默默的坐在菜桌旁,悶不吭聲的,也不說話。
  李桂花一見,頓時急了起來,他這個爹什麼都好,就是脾氣拗,心情不好,三天三夜不跟人說話的紀錄也是有的。
  突然李程嘆了一口氣,目光灼灼的望著李桂花,開口道:「兒呀,爹實在忍不住了,我要去南方,去投靠孫先生。」
  這話讓李桂花頓時錯愕不已,他愣愣的看著他爹,輕聲的問道:「爹,你是不是喝醉了。」話語中帶著懷疑。
  「我沒有喝醉。」李程大吼道:「你看看那些洋人,一個個把我們當狗一樣。你看看這什麼時局,洋人都要把中國吃了,那群王八羔子還在內亂,我忍無可忍了,我要去南方。」
  李桂花嘆了口氣,他也知道老爹一直想做什麼,只是不想竟然在今日發作。
  但李桂花還是開口說道:「爹,聽說孫先生他那裡現在情勢也不好阿,你怎ㄚ的今日突然就想南下了呢?是不是因為老武跟你說了什麼?」
  只見李程神情有些無奈的看著李桂花:「兒呀,難得爹現在終於纂了些錢,有錢可以南下了。我知道你懂事,課業放不下,我也早為你準備好了金錢,讓你可以撐完學業...」
  李桂花一聽他老爹這樣講,就老大不願意了:「爹如果走了,那剩我一個人又有什麼意思呢?」
  李程也怒了:「你胡說什麼?男子漢大丈夫,當立足於世,少了我你一樣可以活得好好的阿。」
  「但…」李桂花想反駁,沒想到李程馬上又答話。
  「桂花,學校的先生不是說你成績很好嗎?這次又第一名啦。你不是說你要當個救國的知識份子,可以道盡天下之溺嗎?你不是想要像秋瑾、孫先生一樣為國為民嗎?」他語無倫次的笑著,訴說著。
  「可是…」李桂花又想反駁,卻見李程突然老淚橫秋的說:「兒呀,你不要再說了,你忘了你娘是怎麼死的嗎?」李程的情緒大伏大起,顯然已經因為酒精而沒有辦法控制自己。
  李桂花知道,他當然知道他娘的死因。那時李桂花的媽正好去臨村幫忙採集麥子,因為前一年蝗災,華北鬧飢荒,隔年好不容易有了收成。所以儘管出外為危險,他娘還是堅決要去幫忙,這樣也可以為家裡多進一些米麥。
  只是不知哪來的盜匪攻擊村子,卻順道把她給擄了。李程知道這消息後趕緊上報鎮裡鄉勇,眾人在一陣驚慌下,將消息報上都督府。但原來都督府早派了人,現在只等消息回來。
  一日後,盜匪全被押回來,等候發落。其中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聽說是踹了一整個賊窩。幾日後,不願認押的在市集日當眾處決,願意認押的則淪為苦力,分派荒土。
  李程枯等一夜的消息,卻是他的妻子已經被殺了,衣衫凌亂被曝屍荒野。官兵抓得了一票賊人,卻救不了他的髮妻,自此他就退出了鄉勇。
  李桂花嘆了口氣,正想上前安慰,李程卻突然向前一倒,李桂花趕緊上前抓住,誰知李程竟然醉倒了。李桂花搖搖頭,只好扶著他爹進臥房,然後用力把他爹抱上床。李桂花幫李程把鞋子脫下,棉被蓋上,然後就直楞楞的盯他爹熟睡的神情。隨即又搖了搖頭,幫李程把門關上,自己也去歇了。
  第二天等李桂花上學一回來,卻發現菜桌上多了一封信,信上面有些字跡,似是「給吾兒」幾個字。
  李桂花一看就發覺不對,趕緊往外衝,一衝到鎮口就趕緊問守衛的大哥:「大哥,您有看到我爹從這裡出去嗎?」這人認識李桂花和他爹,所以他就直接問了。
  「喔,有阿,一大早就出鎮了,提著一包衣服,好像是要出遠門吧。問他話也只是笑笑的,啥也沒有說。」守衛大哥眉頭一皺,回憶後喃喃的說道。
  李桂花一聽就傻了,他沒有想到他爹這次態度那麼堅決,但他也知道追不上了,突然心裡一陣悽涼,喃喃的說道:「喔,謝謝大哥。」然後就失魂落魄的走了。
  一回家,拆開那封給吾兒的信,只見信裡面交代了一些事情,不外乎要自己注意身體,還有希望自己可以見諒,其中還有老武跟他提起的,孫先生要在南方建軍的消息。
  拿信的手突然失力向下一擺,他心裡空蕩蕩的,抬頭向上一望,竟是無語問蒼天。
  李程離開後的某日中午,李桂花一人孤伶伶的坐在草地上吃午餐,他需要這種沒有人陪的寧靜。
  忽然有人在他旁邊坐下,他也不覺驚疑,因為他知道是誰。
  「吶,桂哥,這是石榴,我早上在樹上摘的。」胖子笑嘻嘻的將水果遞給李桂花,卻不怕李桂花不收。李桂花看著胖子默默點頭,伸手收下。
  「桂哥,這後天的休息日有沒有空阿,我爹要我去山上送東西,東西好重呢,可不可以幫幫我呀?」胖子雖然表面上是要拜託他幫忙,但李桂花卻知道,胖子這是關心他,想找他去散心。
  他開口正想回絕,卻見胖子挑眉笑目的望著他,眼神裡是滿滿的懇求。
  眼見如此,李桂花也不拒絕,嘆了口氣:「好阿,只是到時你可不要又丟一堆東西給我,又像上次般東西去工地一樣把我累個半死。」李桂花打趣道。
  胖子聽見李桂花的調侃,也不生氣,笑呵呵的道:「沒問題,這次可不會像上次一樣,後天早上記得到我家來找我。」言畢就開心的去了。看著胖子輕盈的跳走,李桂花頓時覺得有些好笑,心情似乎也不那麼悶了。
  這幾日天氣都還算晴朗,他們這個鎮是靠近內陸的北方,常常鬧旱,但由於靠近河水,生活也還算過得去。
  天氣正涼,非常適合出遊。何景因為有事走不開,才要胖子去幫他送東西。這一段路途不算遙遠,依照李桂花跟胖子的腳程,大概也就一兩個時辰就到目的地了。只是兩人都沒有特別趕路,都是抱著放鬆心情的方式來行走,彷彿是出門踏青。
  「還有多遠阿。」李桂花開口問道,儘管路途上景色不錯,只是窮山峻嶺之間,再漂亮的花草樹木也是會看膩的,何況他肩上還揹了一包東西,是胖子要他幫忙揹的。
  「呵呵,桂哥,別急別急,這日頭還沒有上正午是不會到的。」走在前方的胖子開口答道,雖然也背了一大包東西,看似滿頭大汗卻顯得神采奕奕。
  「這荒郊野嶺的,總不會被搶吧,這可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阿。」李桂花不無擔心的問道,但其實也不過是在調侃胖子,他知道胖子膽小,如果路途危險,是不會願意出來幫他爹送東西的。
  他們現在正走在一段泥道上,路並不寬敞,兩旁都是野草,可以看出這是村民貪走的便道,本來雜草叢生是沒有路的。
  小路不段向前蔓延,右邊不遠處似乎有溪水,樹木較為扶疏,左側的道路捱著山壁,樹木茂盛參天,正好為兩人帶來遮蔽,而不至於暴露身形有遭劫的危險。
  「這你就別窮擔心了,如果有危險,我爹才不會叫我來送東西呢。」胖子氣喘吁吁的回答道。只是突然間,他好像看到了眼前有什麼似的,只是心情愈發的激動。
  「桂哥桂哥,快到了,快到了,看到那條橋了嗎,過了橋以後就到了。」胖子大聲吼道,從聲音中可聽出他心情的愉悅。
  李桂花向前一看,果然看到了橫亙在溪水上的一條「橋」,只是與其說是橋,其實也不過只是幾根削過的粗木所築成的橫梁,簡陋得很。
  他們繼續前進,經過了一段蜿蜒的小路,小村的影子終於出現在他們眼前,李桂花跟胖子都大聲歡呼,畢竟經過了這麼長途的跋涉他們也累了,如今他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。
  一靠近村子,就看到幾個小孩正在玩耍,看見陌生人,就馬上哇哇大叫,衝進村中叫大人出來看看。村中男人也趕緊探頭出來,看究竟是誰來了,畢竟這裡窮山惡水,除了出產一些蔬果外,通常不會有外人願意來這兒。但如果是匪賊,那可就不好了。
  那漢子一看,頓時開心不已,這漢子名叫王九,之前胖子跟他爹一起來村裡時,還跟他一起吃過飯呢。
  「永仁,什麼風把你吹來啦!」王九開心的打趣,畢竟日子無聊,偶爾能看到有人來探望村落,那是件非常開心的事。
  「我爹要我來送東西。」胖子大聲吼道,他看到王九也是很開心的。
  「是火油吧,要不是你爹幫忙,我們這村子晚上就真的什麼也看不到啦。」王九看李桂花跟胖子慢慢走近,就順手揹過了兩人的背袋。這種窮鄉僻壤用不起電氣燈,雖然村子也裡用不著光,但畢竟有需用之時,所以只能用火油來增加一點光火。
  「累了吧,先去屋子裡喝喝水休息一下,免得中了暑啦。」王九關心的說道,要李桂花兩人先到屋子裡去休息,他自己則自顧自的先把火油拿去放好。
  這是李桂花第一次來這村子,屋子裡的牆壁是夯土砌成的,屋頂則是用乾木頭築成的。這年頭磚可不便宜,更恍論是要運進這深山。
  只見一位妙齡少女從房間裡走了出來,提著一桶鐵壺,跟二人打了聲招呼後,就倒水給二人喝。李桂花道了聲謝,胖子雙手接過,目光卻不轉的盯著人家。
  李桂花眼見胖子失禮,趕緊用手肘敲了他一下,胖子這才回過神來道謝。少女見胖子失態也不以為意,倒是哈哈大笑起來。
  胖子尷尬的笑了笑,李桂花見尷尬局面自解,也膽大開口問道少女芳名。
  「這位姊姊不知怎麼稱呼阿。」李桂花邊喝水邊問道,剛走上山,他終於可以好好坐下來喘口氣。
  「不姊,今年十四,還要叫你們哥哥呢,我叫小虹。」小虹答道,須知自從天足會(提倡女性不需再裹小腳的集會)的倡導以來,現在的女孩子家多可以正常行走出門,尤其是這種較偏僻的鄉下,裹小腳更是沒有的事,而小虹看其膚色,就知道常在烈日下幫忙務農。
  李桂花他娘也是天足,本來是一位富家的小姐,只是族叔債臺高築,以致家道中落。李程與之相戀,反抗家族為他預備的婚姻,而被驅逐出家門。命運弄人,正因李桂花他娘是天足,可以出門幫忙務農,卻因此死於非命。
  「這樣呀,我叫桂花,也不用叫什麼哥哥,叫我桂花就好,至於永仁妳應該很熟識了吧。可以再要一杯嗎?。」李桂花向小虹簡單的自我介紹,口渴的他立即向小虹再要一杯水,小虹馬上也再幫他補了一杯。
  「是呀,我們可熟了,我這前前後後,大概也來過三五次了吧。」胖子也再跟小虹要了杯水,然後厚臉皮的道。
  「熟?是阿是阿,我們可熟啦!」看著小虹擠眉弄眼,就知道其中有貓膩。只是李桂花看胖子那尷尬的笑容,也不好當面點破。
  須臾,王九放好東西走了回來,摸著小虹的頭笑了笑:「怎麼,又在欺負你永仁哥。」
  王九顯然知道一些內幕,但卻也不多做說明,小虹把王九的手撥開,大喊沒有,只是小女孩家皺眉的神情卻只顯得可愛。
  「好啦,難得他們兩個今天來這山裡,妳就帶他們兩個去逛逛吧,一會兒我還要忙呢。」王九向李桂花二人道了聲歉,表示沒辦法好好招呼他們。胖子卻大聲叫好,看的出胖子對人家小姑娘有意思。
  「那爹你又要忙啥,難道又要幫趙叔擦屁股?」小虹疑問道。
  「小孩子別問那麼多。」王九敲了一下小虹的頭,小虹摀著頭大聲喊疼。
  「妳帶他們倆到處逛逛,順便帶著水壺,免得路上渴了。」王九向李桂花二人遞出鐵水壺,兩人也雙手接過。
  「好吧,你兩可要跟好我了,走太慢別瞎說自己老。」小虹摸著額頭,帶著兩人走出去,王九則笑嘻嘻的目送他們離開。
  一路上風光明媚,小虹向二人介紹這個地方的風景名勝,兩人也大開眼界,畢竟鎮裡待久了,還真少出來看看外面的景色。
  「胖子,你怎麼得罪人家小姑娘啦,快說!」李桂花將胖子扯得遠了些,免得被小虹聽到他的問話。胖子剛剛的窘境,讓李桂花好奇不已。
  「也沒有啦,就…就…我就看人家可愛,上次跟我爹來時,因為太緊張,將杯水灑到了褲上…」胖子難為情的說。
  「是阿,他那次可好笑啦,整條褲子都濕啦。」小虹聽到二人的問話,也湊過臉來調侃,胖子也不生氣,只是呆呆的笑著。李桂花聽到後也大笑不已,他可以想像胖子當時的窘境。
  一段路途,小虹帶了兩人走出叢林,映入眼簾的卻是滿山的黃花,看得李桂花兩人目眩神迷。
  「哇,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地方,我從不知道呢。」胖子驚呼,顯然被這滿山遍野的黃花奪了神。李桂花也是,他從來沒想過這世上會有如此壯麗的景色。
  那是一片黃澄澄的山丘,他們正好站在丘底,地勢傾斜,由丘底往丘頂望,好似一座頂天的峻嶺。
  只是這峻嶺一點也不陡峭,有一條便道向上蔓延,但若不細看,你只會看到黃色的整體。好似個奶黃饅頭,那湛黃色是那樣的逼人。在日光金粉的揮灑下,整座山丘就像是一個金光閃閃的黃金山,竟是如此富麗。
  黃花隨風搖曳,若細細的看,會發覺黃花的顏色並不單純,花朵上沾染了點點紅斑,看得人驚心動魄。
  「這裡是黃花崗。」小虹眼神有些迷離的說道,二人沒有注意到小虹眼中的癡迷,依舊愣愣的望著眼前的美景。
  突然間小虹開心的大喊:「跟我來。」然後就逕自奔向山巒。眼看小虹突如其來的舉動,二人相視傻笑,只好跟著小虹一起往前奔。
  終於奔到了丘頂,卻只望見遠方那美不勝收的景色。從這裡往下看,大地盡收眼底,那份臨風顧盼,令人想要揚聲長嘯。
  「呀哈!」小虹恣意的朝著天地大吼,喜悅的聲波向著遠方不停的傳遞。
  似是感受到小虹的喜悅,天地也開心的給與小虹熱烈的回應,只聽「呀哈、呀哈」的聲響,在空中反覆誦揚,不絕於耳。
  李桂花和胖子終於追趕上來,小虹這跑得好快好快,眼見小虹的恣意,二人也跟著不甘示弱的大吼,青春的氣息回蕩在滿山滿谷。幸好附近沒有民家,不然可要被三人吼音騷擾不可。
  「之前城裡來了一位先生,說這裡靈氣逼人,於是把這裡命名為黃花崗。先生還說這花是革命的黃花,當年廣州黃花崗起義壯死七十二烈士,雖不成功,但卻鼓了天下之氣,革命烈火終究推翻了韃子,讓人好生佩服。」小虹心生嚮往的說道,在她小小的世界裡,雖不明瞭世界的殘酷,卻在大人的支言片語中,對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抱著無限崇拜。
  「是呀,要不是這些先烈的捐軀,百姓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抬起頭來。」胖子不無感嘆的附合。
  「兩位哥哥,你們說孫先生四萬萬人皆可為皇帝的諾言,真的可以實現嗎?」小虹突然問了一個沒辦法回答的問題,並目光炯炯的看著二人,眼裡充滿了期待。
  聞言,李桂花突然語塞。就在此時,胖子卻大義凜凜的道:「可以,四萬萬人人皆可自己當家作主。」這話說得擲地有聲,顯然胖子心中也抱著如此期盼。
  只是李桂花卻說不出話來,正因他父親投向孫先生,才造成骨肉分離。但為不掃興,還是朝著小虹微笑點頭。
  看二人如此回應,小虹激烈得直說要幫兩人做花環,還要兩人不可拒絕。兩人坳不過,只好答應。
  一整個下午,小虹都在喞喞喳喳的聊著山裡的生活,李桂花二人也跟小姑娘說說外面的世界。隨便一些小事都讓小虹大開眼界,每聊到開心處,三人還抱肚狂笑不已。
  眨眼間,小虹手巧的完成了三個花環,先拿一個載在自己的頭上,然後又幫李桂花二人戴上,三人手拉手轉圈圈,玩得不亦樂乎。
  突如其來一陣大風吹起,吹得三人的衣服啪唦啪唦作響。一陣驚呼,小虹頭上的花環被捲入高空,二人聽到驚呼聲,還想發生了什麼事。順著小虹的目光望去,只見花環在空中輕漫飄蕩,滿地的落黃花瓣也跟著狂風捲起。
  黃花漫天的飛灑在初東的山野上,輕舞爛嫚,忽東忽西,一下緩一下快的飄動著。沸沸揚揚飄灑的落瓣黃花,展現著大地盎然生意。無阻可擋,恣意飛楊,直到狂風吹停,生機止息。
  「你們看。」突然驚喜的聲音,小虹喚回了兩人的思緒。
  原來不知道何時起,他們的身後竟升起了兩道橫空彩橋,一道霓、一道虹。白虹貫日,橫空彩虹是那樣的壯闊,那樣的艷麗。
  三人目不轉睛的盯著那易逝的虹彩,一刻也不肯將眼神挪開。彩虹難見,山民們相信彩虹代表著好運,是好日子來臨的記號。
  兩水夾明鏡,雙橋落彩虹。這人間美景盡收三人眼底,三人從來沒有想過,今日竟可以撞見這般勝景,這天時巧合真是難以狀數。
  連日來,李桂花意志消沉,父親離開帶來的打擊,是沉痛而且巨大的。李桂花把這心思藏在心底,始終沒有讓情緒浮出光明。他恨著,恨這狗日的世道;他怨著,怨他父親的不告而別。
  只是在這輾轉天地美景下,他的心竟被洗滌,他突然原諒了他父親,他的心底現在只剩下對父親濃濃的思情。這一切他都沒有對別人說,只是胖子察覺到,但他不想讓別人跟他一起共享這苦楚。現在,他的眼神裡只剩下那天地勝景所展現出來的壯麗。
  「我的名字裡有一個『虹』字,爹爹說,我出生的時候正好天際出現了一道彩虹。」在彩虹消沒後,小虹嘆息的解釋道,顯然她還看得不過癮。
  「原來是這樣,我還以為是因為妳臉紅通通的,所以才叫小虹。」胖子適時的調侃了一句,卻引來小虹一陣暴打,李桂花則看得哈哈大笑。
  時間過了一個下午,天色漸漸暗了,雖然三人遊性未盡,但可惜天色晚了,還是要回去吃飯。
  喝了幾口水,三人才戀戀不捨的離開夢地。儘管別離,但今日三人看到的奇景,必定他們一生也不會忘記。
  歸途上,三人依舊說說笑笑的,由於年齡相差不大,彼此之間話頗投機,只要提出話題一人接話不了,也必定會有另一人可以接茬。
  「永仁哥哥,你們什麼時候還會再來呀?」小虹疑問道,顯然她有些不捨與二人的別離。
  「放心吧,多則二月,少則一個月,我會再幫我爹送東西來,到時候再帶一些好玩的東西送妳。」胖子胸有成竹的道。
  「當真?」小紅瞪大了眼睛,顯然對胖子下次的到來充滿了期待。
  「當真!」胖子拍胸脯保證道,顯然以後胖子會二話不說的接下他爹要他幫忙的工作,甚至還會自己找時間過來。
  李桂花在旁邊聽兩人對話,只覺頗為好笑。由於心頭的結解開了,李桂花現在的思緒一片通達,看萬事萬物皆順眼許多,人類思想與萬物生息變化的奇妙莫過於此。
  「咦,這不是曇花嗎?」突然間,小虹摀嘴驚咦道。
  「哪來的曇花?」胖子順著小虹的目光看去,只是怎麼找也找不到。
  「在這呢。」李桂花伸手指給胖子看,只見白色的曇花,就這麼不起眼的開在一堆灌木叢的附近,若不細看還真有些發現不了。
  「這可怪了,曇花不是通常在夜間開花嗎?怎麼這時候就開了?」胖子看了看天色。由於日近黃昏,天上又有許多烏雲,看不到夕陽,只是羊腸小道還隱約可見。
  「別管了,曇花這開可難得了,如果不是剛好看到了,兩三個時辰後可就謝了。今天運氣真好,想不到可以看百花飛揚,看兩道彩虹,還可以看到乍現曇花。以後跟著你倆出來玩準沒錯。」小虹開心極了,手舞足蹈的跳了起來,渾然不顧李桂花二人的目光。
  二人看小虹這般跳躍,心情也開心不已,因為今日天公真作美,讓三人不虛今日一行,賞花、觀虹,還巧遇這月下美人(曇花別稱),快哉快哉。
  就這樣,三人晚餐也不顧了,就在這停留許久,直到終於決定離開時,三人還有些意猶未盡。畢竟曇花難見,但今天三人也真的累了,只好返回。
  雖然漸漸靠近村子,但三人卻覺得事情有些不尋常,因為村子的方向竟然有火光,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焦煙味。
  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李桂花發覺事態太不對,開口問道,但小虹顯然也答不出來,她從來沒見過村裡有一日像現在一樣,火光好像燒也燒不停。
  「出事了。」李桂花大驚道,長期住在這裡的小虹竟然也沒有看過如此景象,顯然大事不妙。
  李桂花突然丟下二人拔腿狂奔,還在驚慌中的小虹也被胖子也拉著往前跑。
  看著愈來愈旺盛的火光,一段回憶卻在李桂花奔跑的過程中逐漸的延展開來,這景象他似曾相見,並在他最近生活裡不斷腐蝕他的心志。
  終於奔到村口,卻發現所有的房舍都著火了,烽火連天,烏煙蔽日,火勢大到連附近的森林都有些被波及的跡象。
  李桂花忽然覺得很冷,有一種冷意正從他的胸口向外漫延,漫過整個膀臂,直到全身都在發抖。
  「啊!」小虹大叫著,她完全沒有辦法想像,她從小生長的村落竟然會有如此慘烈的今天。
  她拔腿就要往前奔,但胖子卻用手從背後環住了她。無力的指尖遙指著絕望的前緣,瞪大了眼睛哭紅了淚,她竟然想撲進那團火堆。努力掙扎的身軀,只為了捉回那無法倖存的局面,嘶聲力竭的吼聲奏響了絕望的悲樂。
  焉的,李桂花雙手抓緊小虹的肩膀,使勁的將她搖醒。
  「小虹,妳們這裡有沒有平時挖好的坑洞,讓妳們村子的人可以躲避盜賊。」李桂花眼裡充滿了血絲,但嘴裡說出來的話卻異常的冷靜。
  似是突然被點醒,小虹也馬上回過了神來,狀若癲狂的自語道:「有,有,村裡有的。」
  言罷,就用力的掙脫了胖子環繞的手臂,迅速衝入旁邊的叢林。李桂花二人見狀,也迅速的跟在小虹後面奔跑。
  小虹從樹林裡繞了一大圈,終於繞到了村子後方的山壁。火勢沒有蔓延到這邊,只是空氣中卻漫著濃厚的血腥味。
  「啊!李二娘,唐三叔!」只見兩具屍體被隨意的丟棄在地上,屍身上充滿了傷痕,他將屍身翻了過來,認出了往日的鄰舍。屍體並沒有讓小虹停止腳步,她每遇到一個屍體都會將之翻過身來,害怕自己的父母也在同列。
  她的雙手沾滿了死人的鮮血,隨著一個個被認出來的街坊鄰居,她的心都更加的糾結。終於衝入防匪的坑道,只見更多的屍身纏在裡面,有些衣衫破碎,顯然生前受盡了屈辱。
  後面跟上的二人看到眼前的一幕,臉色都有些煞白,胖子更是不支的吐了出來。
  李桂花強忍著嘔意,慢慢的從屍體附近走過,他看見每一個死人臉上,都是一張張的驚恐。
  「還有沒有人呀!」李桂花大吼道,聲音中依然存著希望,他希望這一聲大吼可以把生人吼出來。
  「是小虹姊嗎?」一陣發抖的聲音,從旁邊的樹叢中冒了出來,只見一位女孩雙腳發抖的站在原地,旁邊還帶了一位雙手緊抓著女孩的男童。
  「芩兒,是芩兒嗎。」似是看見了希望的曙光,小虹發了瘋的衝過去,將兩姐弟緊緊抱在懷裡,三人哭成一團,讓在旁二人煞白的臉色上終於恢復了一點紅潤。
  悲從中來,二人也不知該如何安慰眼前三姊弟,因為眼前所看到的景象,實在是太殘酷太沒有人道了。
  等到三人哭夠,胖子將水遞給芩兒姊弟,隨著二人嚥下水,神情穩定後,李桂花才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。
  「是趙叔,他賭輸錢殺了人,然後官兵就騎馬追了進來,硬說這裡是賊窩…我爹他們不認,就吵了起來,硬說要抓去問審…我爹他們不肯,官府那邊就開槍殺了人,趙叔回砍他們一刀,然後就什麼都亂了…」雖然芩兒的話語有些凌亂,但卻也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
  「果然…。」李桂花說完了這句話後,只見他眼神裡充滿了憤怒,這憤怒似乎不只夾雜了新仇,似乎還有舊恨。胖子看了李桂花這模樣,卻覺得有些奇怪。
  「我們再找找,說不定還有人活著。」胖子抱著希望道。
  然後就見李桂花、胖子、小虹三人在屍堆裡,找尋起那存活的可能。為了怕芩兒姊弟再受驚嚇,胖子將二人安置在一旁。
  忽然一陣驚哭聲,在如此夜裡竟是格外刺耳。那哭聲衝破了天,吼裂了地,撕開了所有人的內心。
  李桂花、胖子朝著聲音望去,只見小虹在屍堆裡抱著一個人影痛哭,那是她的娘親,只是衣不蔽體,眼目未閉,喉頭上多了一道血痕。
  「娘,娘呀。」夢醒了,夢碎了,小虹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,抱著冰冷的軀體大哭。李桂花絕望的看著胖子,只見胖子也是如此的看著他。
  遠處傳來了哭聲,顯然不遠處的兩姊弟又哭了起來。
  李桂花跟胖子二人把村民們的屍體堆了起來,取了火,將屍體盡數火化。可笑的是王九把火油藏得很好,一點也沒有燒起來,只是原本該在夜間帶來希望的火苗,如今卻諷刺的成了送終的喪油。
  小虹說並不是全部的村民都在這裡,顯然有一大半都被官府抓走了,包括她的爹爹。
  看著眼前的火堆,五個身軀不斷向火裡凝望。這幾人眼神空洞,面色枯搞,只看見煙塵不斷上竄,直竄到那無紛無擾的穹蒼。
  「跟我們走,回去找我爹。」胖子看著小虹三人開口道,顯然這是現在他可以想出,唯一安置三人的方法。
  「是阿,何叔叔會收留你們的。」李桂花也開口安慰道,就怕三姊弟想不開,不肯答應。
  小虹看了芩兒兩姊弟一眼,她知道不能回絕,於是看著李桂花二人,點頭答應了下來。
  五個人在村子不遠處歇了一夜,清晨就出發回鎮。只是剛到鎮裡,竟聽到鎮民們說又踹了一個賊窩,午時三刻就要公開處決的消息。
  小虹大驚失色,胖子馬上帶她們回去找自己的老爹,看看到底該怎麼辦。
  「永仁,你先帶他們進去休息。」何景一看到他兒子帶了小虹三人回來,就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,只是他要胖子先安置小虹三姊弟,自己則坐在客廳沉思。
  安置好小虹三人,胖子火速奔到何景面前,看看究竟有沒有辦法救救村民。只是何景卻只是坐著,手指在茶几上敲了又敲,敲了再敲,始終不出聲講話。
  「爹。」胖子一看就急了,都什麼時候了,他爹竟然還不趕快去找人來救那些村民。
  「急什麼,先給我坐好。」何景的脾氣不是很好,尤其是這樣危急的時刻,他大聲怒斥著胖子。聞言,胖子只好依言坐下,而李桂花也跟著坐著。
  空氣突然間沉寂了下來,等待的時刻異常煎熬。何景不說話,胖子也心急的瞪著他爸,只是李桂花很冷靜,尤其是在這種時刻裡,他的冷靜更是顯得異常怪異。
  「我知道,我什麼都知道…。」李桂花突然打破了沉默,緩聲開口道。
  胖子卻是一頭霧水,完全聽不懂李桂花在說什麼。
  「我知道我娘是怎麼死的,我知道我爹為什麼會離開,我更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這狗日的官府。」李桂花不說話則已,甫一開口卻噴薄而出。
  何景聽言竟也只是沉默的望著他,不說話,只是手指停止了敲打,目光灼灼的看著他。
  「桂哥,你在說什麼呀?」胖子完全聽不懂李桂花語出的驚人,只是一臉疑惑的望著他。
  「哼,你不去,我去!」言罷就頭也不回的往外奔,胖子還完全搞不清楚狀況,只是傻傻的看著向外奔的李桂花,還有他動也不動的父親。
  胖子眼見不對,也跟著李桂花衝了出去,深怕他想不開做傻事。
  何景看著二人向外跑,也不攔阻,只是深沉的皺紋上,透出了一股濃濃的倦意。
  李桂花非常的憤怒,在他十幾年的生命裡,他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憤怒過。他感覺心裡有一股火在燒,但卻卡在喉頭卻衝出不來,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的情緒,他也不想處理。只是單純的想隨著本能,將世上的一切燃燒殆盡。
  他回憶起他爹離開的前一晚,跟他說的醉話。就在李桂花讓李程躺好在床上,離開提水回來幫他爹擦臉時,李程的夢囈驚醒了他。
  「嗚嗚,你知道你娘是怎麼死的嗎?是陳瘋子告我說的,是官兵衝進賊村把她殺死的。陳瘋子說了,他們已經認出她了,已經認出她是我李程的太太了呀,但還是,但還是…嗚…嗚。」李程眼神半開半閉,卻道出了驚悚的事實。這事實李桂花聽得傻住,在他追問下,李程又說出了陳瘋子瘋掉的真正原因,因為她娘的鬼魂日日夜夜的纏著他。
  隔天李程不告而別,李桂花就瘋了。看完信後瞬間衝到了街底,他搖了搖陳瘋子,只是陳瘋子還是一個傻樣,只是「大爺,大爺」的叫著。
  李桂花大吼了一聲,問他是誰殺了他娘,誰知竟引起陳瘋子極大的反應。
  陳瘋子恐懼的望著李桂花,只是眼神卻不是看向李桂花:「呵,呵…大嫂阿,不是我,不是我呀,千萬不要來找我呀。是宋大爺呀,我只是在旁邊看著,守著,是宋大爺他們一夥,跟我可沒關係呀。嗚…嗚,不要來找我呀…」誰知李桂花還沒問完,陳瘋子竟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,引起街坊鄰居的側目。
  不理旁人的目光,李桂花失去了追問的動力,鬆開抓緊的手,無力的望著前方。只是心裡空蕩蕩的,腦子一片空白,耳裡只剩下陳瘋子的求饒聲,還有自己的喘息聲。
  眼見刑場愈來愈近,人潮也愈來愈多,李桂花擠開了人群,不斷的往裡面走。刑場前圍滿了人,李桂花看著誇張的人潮,竟毫不猶豫的擠入了人堆。
  「讓讓,拜託,讓讓。」李桂花不斷的往內擠,因為無論如何他都要看到那群無辜的村民。終於前面的壓力一輕,李桂花擠到了護欄前。
  抬頭只見王九一群人一字排開的跪在地上,手捆背後,只能低著頭。此時胖子也從後面趕到,馬上靠在李桂花身邊,以免李桂花做傻事。
  劉都督坐在案台上,看著跪在台下的眾「匪賊」,神情散漫,右手摸著自己的鬍子,饒有興致的看著這群「戰利品」。
  他應該又可以升官了吧,已經抓到一批又一批盜匪了,隨著愈抓愈多,他的地位也愈來愈穩固。外國人見這鎮子治安有成效,也更願意過來吧。
  「首賊王敬宇,抬起你的頭來。」劉都督打著呵欠,疲憊的命令道。
  不等村長王敬宇把頭抬起來,馬上就有一位衛兵抓著他的頭髮用力向後扯,露出了他疲倦的面容。
  「可有話要說。」劉都督喝了口茶,抬眉問道。
  「要殺就殺,哪來那麼多廢話。」王村長吐了口痰到地上,不屑的說道。
  「嗯,把他斬了吧。」劉都督剛說完話,王村長的身子就被用力往前推,另外兩個人雙手用力壓住他的肩膀,劊子手大刀一揮,村長就沒了生息。
  看到刑場見血,許多人眉頭都皺了一下,然而也有人大聲叫好,只因賊人授首。李桂花和胖子看得睚眥劇裂,他沒有想到這狗官說砍就砍,竟不問是非。
  「還有人有話要說嗎?」劉都督看了看鍾錶,他顯然不想在這裡浪費他的時間。
  「把其他人都斬了吧。」劉都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杉,就此準備離開,向著劊子手揮揮手,命令全部問斬。
  李桂花在刑場外正要替村民大聲伸冤,卻有人早先了他一步。
  「狗官,你不問是非,濫殺無辜,難道你不怕報應?」跪在犯人中間的王九大聲吼道,只是神態卻顯得猙獰。
  「你騙得了眾民,卻騙不了雪亮的眼睛。你可以斬了我們,卻斬不完天下世人。你誣蔑我們,卻不知我們抱著必死的決心。等著吧,在你授首那天我會看著,看著你們被治死在無情的槍下...」王九慷慨激昂的吼著,神色癲狂,但卻豪氣干雲。
  「把他給我砍了。」劉都督大怒,他沒有想到這群匪類竟然敢這樣忤逆他。
  「哈哈哈…。」王九大笑,儘管身子被用力壓下還是不改笑聲,這笑聲直笑到不能再笑了。
  劉都督怒而拂袖離去,他的心情很遭,竟被賊民大罵。然而他的背後響起了更多此起彼落的笑聲,只是笑聲卻詭局的一陣陣減少。
  村民們的慷凱赴死引來了鎮民的驚呼還有大罵聲,匪賊竟然臨死還不知悔改。但這卻看得李桂花二人潸然淚下,纂緊了拳頭,卻改變不了任何事。
  隔日一早,一個人提著包裹,朝著鎮口緩步前進,這人面容憔悴,似是軀殼沒有了魂魄,只知不斷前行。
  剛抵鎮口,卻發覺有一人早在此等後多時。
  「桂哥,你真的要走?」胖子看著李桂花,憂心忡忡的問。
  「是。」李桂花似乎早料到了胖子會在這裡等他,也不意外,只是更堅定自己非離開不可的心志。
  「保重,這你拿著,是我爹要給你的,你一定要收下。」胖子上前抱了抱李桂花,把一包東西纂在他的手裡,惦一惦似乎不輕,李桂花知道那是盤纏,點頭應是。
  「你也多保重,有消息我再寫信給你。」李桂花承諾,他也不知此別何時能再相見。拍拍胖子的肩,然後就邁開了步伐。
  看著李桂花走得愈來愈遠的身影,胖子心裡非常的落寞,只是他沒有辦法跟著李桂花一起走。自家事自家知,他爹決計不會答應。
  嘆了嘆氣,回身走入鎮內,兩道身影在天涯的照看下漸離漸遠。
  李桂花隨著父親的腳蹤南渡後,到了廣州卻找不著他父親。
  李桂花探聽消息後,在黃埔長州島加入了孫先生的軍隊,隔年六月十六日,黃埔軍校成立,招收第一期的學生。
  兩年後,一九二六年七月九日,黃埔軍自廣州揮師北上,由廣東、湖南直搗長江畔的武漢三鎮。八月十三日,黃埔軍沿著湘江長驅直入長沙。九月,大軍壓境猛攻武漢,隨即拿下漢口與漢陽,武昌接著在十月十日稱臣,此日適逢辛亥革命十五週年。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底,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,至此中國統一,進入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的「黃金十年」,這是中國進步的里程碑。
  儘管完成了統一,但李桂花的心卻沒有辦法與普天一起同慶。因為這幾年來,李桂花無論如何也找不著他的父親……
  幾十年後的今天,陸軍官校的課堂上,一位教官正在講授黃埔軍校的歷史,希冀台下的學子們能明白那一段奮勇禦敵的血淚史。
  「民國十三年陸軍官校的前身黃埔軍校在廣州創立­,學生們秉持著『生我者父母,育我者黃埔』的決心在軍校裡努力提升自己,才能在北伐中報效國家。幾十年來熱血青年堅持此一革命精神捍衛中華民國,­為國為民開創不朽的史頁。所以大家都清楚我們國軍的由來了嗎?」教官奮力的在講台上講授著。
  時間正熱,現在是五月底的某個夏天,酷日在頭上大放光明,晒得人頭昏眼花。教官看到台下坐姿不顯凌亂,只是精神有些渙散的同學們,不禁搖頭苦笑,這天氣真的是悶熱異常。
  只是不經意的,就在教官正要回頭繼續板書的瞬間,他看到有一位學員,正目光炯炯的看著自己,坐姿端正,無比專心。
  教官的眼神突然花了一下,他好像看到了從前的自己,那二十年前坐在台下,在聽完黃埔軍的故事後,回家時依然激動得不能停止的自己。
  一陣愣神過後,教官眨眨眼笑了笑,回過身去繼續提筆寫板。他知道,黃埔軍這份榮耀將會永遠的傳承下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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